文档机器人

不是哪一次,而是这九年


时光告诉他真相的时候,是在北斗杯之后,穿着绿色卫衣,帽子还反翻着的人,一边收拾行李,一边轻描淡写的告诉他,语气平常得如同在问他“晚饭吃什么?”

俞亮从他收拾行李开始就坐在一边心不在焉的下棋,以至于他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,捏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,有些迷茫的看着时光,努力把时光说他不会眨的眼睛闭了一下,才迟疑着问,“什么?”

时光依然在整理箱子,他叠衣服总是对折再对折就可以了,也不考虑衣服的形状大小,所以折的时候看似整齐,放进箱子就参差不齐,乱七八糟的。他把运动裤又卷了卷塞在箱子的夹缝里,“我说,小时候和你下棋的人不是我,是褚赢。”

俞亮的棋子从指缝滑落,砸在棋盘上,他又费力的眨了一下眼睛,“你说谁?”

时光终于把所有东西都塞进箱子了,他仍然坐在地上,抬起头,目光清澈的看向俞亮,“褚赢,记得吗?”微微偏头,有些伤脑筋的瘪瘪嘴,“我那时候不是说了嘛,有个一千多年前的人站在我旁边,只有我才能看见他。他叫褚赢,是整个宇宙下围棋最厉害的人。”

俞亮的耳朵里嗡一声就炸了,时光似乎还嘟哝了些什么,他完全听不清,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站起来,拖着箱子走出他家的大门,还在出租车上冲他挥了挥手,“回去吧,别冻着了。”

俞亮躺在一个人的床上,心里五味杂陈,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悲是哀是怒。对于褚赢,他是有一些怀疑的,福尔摩斯不是说过吗,把所有的不可能排除,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,就是真相。他一直在怀疑,也一直在等时光告诉他答案,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,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,因为时光太冷静,太平常了,甚至不给他惊讶的时间。

之后大约过了四五天,俞亮浑浑噩噩的吃着早饭。他失眠了,在一个人的床上辗转反侧,甚至开始埋怨时光,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,他有一肚子的问题,“褚赢是什么时候来的”“什么时候走的”“为什么时光可以看见他”“褚赢对时光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”“褚赢对自己有什么评价”“褚赢还会不会回来”诸如此类的,还有“为什么时光荒废了六年”“为什么后来又开始下棋”“他的进步是不是褚赢在帮他”“他的那些妙手是不是褚赢帮他下的”。

俞亮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的问题,浮现出来,又沉没到识海之下,没有回答,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,但他却又真真正正在纠结,具体纠结什么,他也说不上来。

中间方绪师兄来过一次,告诉他新赛季首场的对阵表,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,想带他出去放松放松,被他婉言拒绝了。

“要不,”方绪吞吞吐吐了半天,才试探着问,“我把时光叫回来?”

俞亮骤然抬头,眼睛里布满没休息好的血丝,“为什么?”

“啊?”方绪心里想着,这不是想给你起爆一下嘛,但起爆剂这事儿,他可不想旧事重提。

“我爸妈要回来了,他住在这儿不方便。”俞亮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。

没错,时光搬回家住就是这个原因,还说好赛季开始前要约几次棋的。

俞亮把冷掉的牛奶倒进洗碗槽,是这样没错,可为什么他们好几天没联系了呢?

俞晓旸回家的时候,俞亮正在看电视,身体坐得板正,看着电视里讲鸡仔的养殖。

俞晓旸皱了皱眉,说,“出去了这么久,咱们父子下一盘。”

俞妈妈笑着说,“刚回来就下棋啊,不如出去下馆子。”

“那就下一盘吧。”俞亮关了电视站起来。

方绪那天走后,他就没再下棋了,甚至没吃两顿饭,也不觉得饿,半夜嫌太安静了就爬起来开电视,一边听着深夜电视购物的喧闹,一边拼图,东方明珠拼完了,又拼自由女神。

的确需要下一盘棋了。

才走了十几手,俞晓旸啪一声阖上棋盒,“你不专心。”

俞亮点点头,嗫嚅着,“对不起。”

“我不是在责备你,”俞晓旸看着他,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
“没,没什么。”

“我听说,备战北斗杯期间,时光那小子暂时住在我们家,怎么不见他?”

听见时光的名字,俞亮肩膀明显一僵,喘了口气,才回答,“比赛完,他就搬回家住了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是不适应自己一个人住?”

“不…不是…”俞亮盯着棋盘,手里还捏着棋子,那种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感觉又涌上来,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。

“小亮啊,我是你父亲,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,无论是什么。”

“爸,”俞亮抬起头,“如果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,你还会坚持下去吗?”

“什么样的错?”俞晓旸看着他。

“就,比如,我买了一盘马克西姆的限量专辑,我很喜欢,非常珍惜,后来才发现是一盘盗版,我还应该留着它吗?”

“所以,你珍惜的是这盘专辑,而不是专辑里的音乐?”

俞亮摇摇头,“不,这么说也不对。”他眉头紧锁,整个人陷入了挣扎之中,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多少,也不知道从何说起,“爸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我当初去韩国,您是反对的。”

“没错。”俞晓旸点点头,“我认为在那个时候,韩国没有人能比我更能教导你。”

“但你也知道,我去韩国,是因为时光。他当年和我下的两盘棋,让我几乎丧失了继续下棋的动力,我去韩国,是一场自我救赎。”

“是的,所以我最终同意了你的要求。”

“那如果,当初下赢我的人,不是时光,而是其他人…”俞亮抿了抿嘴唇,“如果,是褚赢…”俞晓旸的脸色变了变,俞亮低下头,“我究竟在意的是时光,还是褚赢…”

“是褚赢的话,”俞晓旸叹了口气,“就说得通了啊。”

“嗯?”

“褚赢的棋力,不说高出我多少,至少不会在我之下,以你目前的水平,远不能企及,何况是九岁的时候。”俞晓旸往后靠在椅背上,“小亮,如果当年是输给了我,你会去韩国吗?”

俞亮顿了一下,摇摇头。

“如果是方绪呢?”

俞亮又摇了摇头。

“那输给褚赢呢?”

俞亮抿了抿嘴唇,迟疑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

他不会的,就像他在网上与褚赢对弈,他可以很容易的认输,因为褚赢是网上胜率第一的大神般的存在,输给他是可以预见的,他唯一的在意,只是猜测这个人是不是时光罢了。

他会远走他乡,在韩国一待就是六年,是因为,时光摧毁了他可以预见的未来。

在和时光下那两盘棋之前,他的未来是清晰可见的,作为世界冠军俞晓旸的儿子,他两岁开始下围棋,展现出过人的天赋,并且刻苦学习,无论春夏秋冬,围棋几乎是他生命里的唯一,他早已经和同龄人不在一个层次上,因此也无需去参加什么少儿比赛,他的围棋之路是孤独的,孤独却顺畅。他会早早参加定段赛,从初段开始,一步步攀登,他会像他父亲那样拿到世界冠军,就像人们议论的那样。

但那个男孩儿,连棋子都不会拿,要点着手指数棋盘上的格子,这样一个同龄人,却以碾压之势杀得自己片甲不留,他的未来轰然倒塌,如果时光有这样的实力,那么在方圆市以外,又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孩子,自己又有几分把握能在当中脱颖而出。他必须打败时光,他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,才能继续上路,继续在围棋的道路上攀登。

这是他去韩国的原因,也是他六年来夙夜难忘的目标。

这个目标在高中围棋联赛上消失了。

同样是时光,在改变了他人生轨迹之后,又让他重新走回了从前那条路。他气过,怨过,为浪费了六年而惋惜,但只要他找到了未来的道路,这些并不是难以接受,他轻松拿下定段赛第一,孤独而顺畅的道路又一次向他敞开。

如果就这么简单,那褚赢也好,时光也好,不过是他人生道路上的插曲,不值得他停留回望,可时光,又开始跟在他身后,告诉他“不要追逐幻影了,我已经追上来了”。

他从来没把时光当成起爆剂,但他的确一次次被他起爆,他所有的疑惑,慌张,失落,开心,几乎都掺杂着时光这个名字。

那么,如果当初和他下棋的不是时光,他还会不会成为今天的俞亮,如果那是一个陌生的成年人,他也会去韩国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他只会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说“受教了”,像一个乖巧的学生。

“看来你已经想通了。”俞晓旸活动了一下肩膀,“我们出去…下馆子?”

俞亮突然站起来,“今天就不了,我有事要出去一趟。”

时光拿着烤串边走边吃的时候看见路灯下面的俞亮,对方也看见了他,飞快的冲过来。

时光不知为啥有点儿害怕,举起烤串说,“额,你要吃吗?”

“你为什么选中了我?”俞亮喘着气,有些急切的问道,“你身边有褚赢,能下赢任何人,你为什么选中我,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当时在场的人中,下得最好的?”

“我搁哪儿知道呢?”时光莫名其妙,“我那时候多大,连棋子都不会拿,我去找成年人下棋,人家也不理我呀。”时光心虚的瘪瘪嘴,“我不是看我们差不多大,你总该不嫌弃我吧。”

是啊,下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,时光选中了他,他记住了时光,这是偶然,也是必然,换了其他任何人,也不会成为现在的他们。

他不怕仰望山峰,他害怕的是脚下没有路,害怕没有同路人,就像他说过的“和时光一起去北斗杯很重要”。

围棋不是孤独的,因为有时光。

“那你不生气了?”时光怯生生的瞥了他一眼,“那个褚赢的事…”

“我等的不是褚赢,”俞亮打断他,“我等的就是你,从来就是你。”

时光像被什么东西砸到了,手一松,一盒烤串就掉在地上。

“哎哟,”他匆忙低下头,“这…你赔我烤…”

“说了一万遍了,这些东西不干净。”俞亮一把拉住他要去捡的手。

“不是…”时光扭捏了一下,“不吃也要捡起来丢垃圾桶吧。”

俞亮弯腰,用另一只手把撒出来的烤串丢进盒子里,然后把盒子捡起来,“走,我请你下馆子。”

“嗬,下馆子这种说法可不像你俞大公子说出来的话啊。”

俞亮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,“啰嗦死了,就说吃不吃。”

“吃!”时光连忙回答,然后有些懵逼的问,“吃啥呀?唉不是,都被你带沟里去了,烤串究竟哪里不干净了,我从小吃到大,不也白白嫩嫩的,诶,你这人…”

俞亮拉着人往前走,顺手把盒子丢进垃圾桶,另一只手却一直没放,“是谁在韩国吃烤串吃得上吐下泻?”

“那是水土不服…”

“算了,外面的东西都不干净,你干脆跟我回家好了,我妈回来了,让她做糖醋排骨。”

“啥?你爸妈回来了……”时光被攥得紧紧的,像只跑不赢鸵鸟的鹌鹑,“那我还敢去…”

“小光,”俞亮突然停了下来,双手扶着时光的肩膀,“请你以后也一直和我下棋吧。”

“啊?”时光缓缓闭上嘴,想了想,“那要不你别当主将,到二台来和我下?”

“想得美,我还等着你当主将来挑战我呢。”俞亮嘴上不饶人,眼神却异常温柔。

有些超越比赛和围棋的事情,还是等这小子开窍了再说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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